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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一治醫(yī)院的“慢性病”
2020-06-03 08:07:38 來源: 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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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滿章的電腦里藏著一家醫(yī)院的隱痛。15個文件夾,各類表格超過100份。

  他常打開的一份表格顯示:截至2020年6月1日,廣東省中山市人民醫(yī)院2019年尚未收回的醫(yī)療費用合計約753萬元,欠費者有130人。

  全年從這家醫(yī)院出院的8萬多人里,666人欠過費。55個臨床科室里,27個遇到了欠費。

  醫(yī)療費用管理科科長陳滿章和同事要做的,就是追討欠費。他經手的單筆最大欠費是65萬元。這個科室成立13年了,在今年之前,名字一直是“醫(yī)療欠費管理部”。

  很多醫(yī)院都有一本欠費賬。在爭分奪秒救治病人的醫(yī)院里,欠費是一種“慢性病”。據陳滿章介紹,始終催不回來的欠款,約在總欠款的30%以上。

  他們專門和欠費者打交道。他們撥出的電話被當成過詐騙電話,也常被“拉黑”。大約三分之二的電話無法接通,接通后收到的不少回復也很敷衍:再“通融通融”。有人干脆甩出一句“別再找我”。

  一位女患者住院花了5000多元,只交過3000元押金。她留下的號碼由一位男子接聽,他在電話里對陳滿章說:“她已經不是我女友了,你讓她回我身邊,我就交費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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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欠費是不分貧富的。一位美籍華人被送到醫(yī)院搶救時,為證明治得起病,他的親屬曾對醫(yī)務人員亮出存折。一個多月后,他不幸離世,9萬多元費用只交了3000元。家屬后來表示,要讓他們付費必須走法律途徑。問題是,患者的兒子遠在美國,始終不接電話。追討只能擱置。

  一位江西籍患者因大出血入院,不幸死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。他女兒稱,自己和父親一共就見過三面,“出于道德頂多拿一萬五”。還有一位腎衰竭患者,家屬只愿意認領遺體,連遺物也不收拾,“你們愛咋搞就咋搞”。

  名單上有幾位是無名氏,這些人的姓名欄里就標了收治日期,比如“無名氏05301”,代表這一年5月30日收治的第一個身份未知的患者。這是因突發(fā)情況被送來的病人,往往入院時已昏迷。

  直到最后,醫(yī)院可能都沒有機會弄清他們的名字:有人不治身亡,也有人好轉后,半夜溜走。

  心胸外科護士長蘇建薇認為,有的欠費者看上去并不缺錢,至少探視的家屬衣著頗為時尚,握著新款手機,吃飯就叫外賣,唯獨就是不繳費。

  陳滿章不否認,醫(yī)院出現(xiàn)過幾個涉及“過度醫(yī)療”的欠費案例,“但也緣于兩方面”,有患者認為診療費用超出預期;還有一種,是患者家屬堅持所致。在醫(yī)生告知“希望不大”后,家屬仍不愿放棄治療。

  這些表格里,追款進度的備注形形色色。有的顯示為“孤寡老人,無親屬”。有時一整頁被“外來農民工”塞滿,緊跟著是,家屬交了幾百元后“訴已盡力”;有的稱是工傷,可沒有雇主承擔責任;還有貴州到廣東打工的小伙子,因面部挫傷做了手術,還款壓力落在了父親頭上。那位父親一共帶著4個孩子,廠里發(fā)不出工資,房租一直拖著,他給陳滿章一條條發(fā)短信,“我一個無力的打工者,你說我怎么辦?”

  陳滿章認為,他遇到的大部分欠費患者都是弱勢群體,一些人是因病致貧的?!搬t(yī)院頭痛,患者自己也頭痛。”欠款里最少的只有幾百元。有時候,家屬會在收費處下跪希望免除費用。

  一位母親去世后,她的獨生女東拼西湊還差30多萬元,直言“就算去坐牢也還不上”。

  他記得一位胃出血病人,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花了5000元,住到第三天就急急忙忙簽字出院。對方告訴他,自己收廢品謀生?!霸僮∠氯?,一年收入都沒了,如果你要醫(yī)療費就把我的垃圾車拖走賣了?!?/p>

  2

  在這家醫(yī)院,以收治急危重癥患者為主的神經外科、急診科、心胸外科占了“欠費榜”前三名,合計能占全部欠費的70%以上。

  中山市人民醫(yī)院是當地最大的綜合性三甲醫(yī)院,一些病人是120送來的,還有患者從鄉(xiāng)鎮(zhèn)醫(yī)院轉來,路上已顛簸了一兩個小時。

  這些人里,有喝農藥倒下的、一氧化碳中毒的、在車禍中造成身體9處重型損傷的;還有人大動脈出血,耽擱半小時就可能喪命。醫(yī)院對這些人不緊急處理,幾乎等于“奪命”,“放那兒是必死無疑。”陳滿章說。

  臨床科室和病人第一次見面已在監(jiān)護室里,或在病人被拉往手術室的路上。根據蘇建薇的經驗,“那時候該產生的欠費都已經出來了”。

  不少科室主任找到陳滿章,“又來一個要欠費的,怎么辦?”他只能說,“先救,后面的我們來處理?!钡矡o奈:“不給他們一顆定心丸,誰愿意一邊勞動一邊掉血?”

  神經外科副主任李亮明經手過不少腦出血、腦外傷的病人,他說,此類病人出院最快要一兩個星期,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也是常有的。

  李亮明記得,科里有幾張固定的床位,屬于那些長期病號,嚴重的已成植物人。除了與家屬不斷溝通,他們只能看著欠費一天天上漲。一個患者躺了兩年,家屬才同意接他出院。

  欠費,讓臨床科室感受到了直接的壓力。醫(yī)療欠費管理部成立之前,追討欠費更多由醫(yī)生和護士完成。醫(yī)院宣教科科長、兒科醫(yī)生林茹珠覺得,醫(yī)生應該專心治病,要講錢,尤其是在治療效果不像預期那樣好的時候,實在太難開口?!安∪思覍僖痪湓捑鸵^來了——你先把病治好?!?/p>

  蘇建薇在這家醫(yī)院工作20多年了。當一臺急診手術即將開始,她會條件反射般地猜測——“這會不會是一個要欠費的?”

  她所在的心胸外科攻克了一種手術難題,隨之而來的是,找來的危重病人越來越多,欠費更多了。遇上欠費者,“基本是做一臺手術就虧9萬元?!?/p>

  在她印象里,這些年,醫(yī)院的耗材和藥品都降價了,只有從手術費、護理費、治療費等渠道才能獲取效益。發(fā)生欠款,意味著手術費收不回來,還要墊付藥品和耗材費。

  窟窿有時要科室來填補。據報道,一位高危產婦在寧波一家三甲醫(yī)院成功產子后跑掉,按照這家醫(yī)院的規(guī)定,欠費的20%由科室來承擔,幾位醫(yī)生只能平攤了4000多元的費用。

  在中山市人民醫(yī)院,欠費不會直接與醫(yī)務人員掛鉤。但欠費過多會導致科室的月度綜合評分下降,對績效產生一定影響。每個月初和月末,陳滿章會分別生成當月欠費列表和年度欠費名單,發(fā)給臨床科室,用于“預警”。

  還有一些醫(yī)生頗有微詞:你們專門成立了一個科室,怎么都追不回欠款?

  3

  幾乎每家醫(yī)院都有一套關于醫(yī)療欠費的管理制度。但陳滿章說,條款只是對內,對患者,他們沒辦法進行任何約束。

  13年間,他們到法院起訴過209位欠費者,涉及欠款2000萬元左右,但僅僅收回了部分。因為流程較長,拿回欠款最長的花了2年多,最短也要半年。

  一些人本就困難,連可供強制執(zhí)行的財產也沒有。陳滿章不想再給患者增加律師費、訴訟費等負擔,2019年至今,他沒有起訴一位患者。

  陳滿章畢業(yè)于藥學專業(yè),沒學過關于醫(yī)療欠費的處理技巧。醫(yī)務人員所受的醫(yī)學教育里沒有應對欠費這一項。

  這個看起來不像“催債的”的人只能自己琢磨溝通方法——進醫(yī)院28年,他因為工作和人紅過臉的次數不足3次,不少人形容他“文質彬彬”。有人得知他成了醫(yī)療費用管理科的科長還笑他:“就你這樣能追回錢來嗎?”

  他撥出第一個追討電話,就挨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。

  因為害怕對方聽到“欠費”兩個字掛斷電話,陳滿章總是核對幾個數據,才試探地問上一句,“是有什么困難沒來結賬?”他不是強勢的角色,沒有什么“撒手锏”,也從未與處于灰色地帶的討債公司合作。

  欠費者有時十分敏感,有人和他當面溝通時,握著的手機屏幕顯示處于錄音狀態(tài)。

  陳滿章經常被人搪塞,“下個星期來”,之后是無限循環(huán)的“下個星期”。一位脾破裂患者比他高也比他壯,進了辦公室直接把桌子撞出響兒,掀起衣服,露出一道從胸口到腹部的傷疤,說自己“渾身是傷,脾也摘了,飯沒得吃”,指責他向自己追債,“良心何在?”

  要解決問題,有時還涉及第三方。陳滿章記得,有位40多歲的患者,發(fā)病時在車間暈倒。家屬認為是工傷,可工廠由于種種原因未給患者交保險,直到患者住院后期才開始給其補交。圍繞著工廠是承擔前期醫(yī)療費還是全部費用的爭議,直到法院調解結束都未達成一致。不幸的是,醫(yī)??ㄞk下來之前,患者去世了。這筆欠費,至今還在陳滿章的表格里。

  實名就診制施行之前,找到患者就是挑戰(zhàn)。如果對方經常更換手機號,或是碰上一些外地的患者,他們常常束手無策。一位曾上門討債的工作人員記得,他們在村里討債時,曾被人放狗追著跑。

  國家衛(wèi)生健康部門曾表示,各地需設立疾病應急救助基金,用于解決急重危傷病、需要急救但身份不明或無力支付相關費用患者的醫(yī)療救治問題。

  近幾年,中山市符合條件的困難患者,可以申請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、疾病應急救助基金,中山市人民醫(yī)院也設有慈愛基金。

  問題是,疾病應急救助基金封頂2萬元。在陳滿章看來,此類救助是“杯水車薪”。

  中山市已推行城鄉(xiāng)一體的全民醫(yī)保。蘇建薇說,在心胸外科,主動脈夾層病人發(fā)病急、進展快、病死率高,治療費用也高,她記得,2019年因該病欠費的6個病人里,4人都是自費的外地患者。

  究其原因,有人屬于一直打零工,沒有醫(yī)保;有人來自農村,保險轉接不到位;有外地老人七八十歲,身體不好,無法回當地辦理相關手續(xù)。

  幾乎每半個月,陳滿章都會撥通那些熟悉的號碼,詢問還款進展。個別人能在電話里和他聊近一小時。

  陳滿章遇到過一個特殊的患者。一位女士來補交10年前的欠費,那時她19歲,剛工作就生了孩子,住院花掉4000多元,一直欠著。因為小孩入學必須補開出生證明,她才回到了醫(yī)院。

  陳滿章記得,在收費處排隊的其他人聽到此事,犯起了嘀咕,“還可以欠醫(yī)院錢呢?”他趕緊做了解釋。

 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顧慮。一方面,他希望公眾注意到醫(yī)療欠費難題,另一方面,他也有點擔心,“說多了會不會有更多人效仿,到最后欠費也多了?!?/p>

  事實上,醫(yī)療欠費是國際性的難題。在美國,商業(yè)保險覆蓋較為全面,逃費與個人信用掛鉤。在國內,保險更偏重于意外事故和大病。陳滿章認為,人們的保險意識不強,買得起保險的人相對經濟基礎較好。此外,國內的誠信體系也尚未建立起來。

  “至少應該建立一個公開的信用體系,在醫(yī)院間共享,提醒醫(yī)生,也提醒患者自己?!彼f。

  他記得一位進行過血液透析的患者,需要定期復查,但已欠費。同事告訴他,這位患者換了一家醫(yī)院治療,在那里再造成欠費。

  4

  鮮為人知的是,電話被人“拉黑”最多的這個科室,迄今收到過三面錦旗。

  它們并不在辦公室的顯眼位置。一面被塞進材料柜,另兩面被臺歷遮住了大半。

  其中一面“扶危助困”錦旗后面,是一個不幸的家庭。男主人被三輪車撞了,送到醫(yī)院已是植物人。妻子靠賣豆腐掙錢,還要養(yǎng)活兩個孩子。病人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院,花掉40多萬元。肇事司機找不到了。

  女主人對記者回憶,她用了好幾年的時間,東拼西湊還上了欠款。醫(yī)療費用管理科幫她申請過5萬多元補助。

  對老老實實還錢的患者,陳滿章懷著同情和敬意。有些時候,他在電話里還沒提出關于錢的字眼兒,對方就忙不迭地講起了籌錢進度。一位50多歲的母親做了心臟手術,由于體質較差,出現(xiàn)了嚴重感染,最終離世。對20多萬元欠費,她兒子承諾一定歸還。兩三年間,他一有積蓄就從廣西跑到廣東還錢。

  陳滿章眼睜睜看到他頭發(fā)白了,也少了。他父親得了肺癌,家里還有兩個小孩等著吃飯,他一人打兩份工。他找陳滿章商量,“可能還要比較長的時間”。

  一位動脈瘤患者1.8萬元的費用只交了800元,他向陳滿章保證,“到死也會還完”。他在外面打工,迄今還了三次錢:700元、800元、600元。

  一個14歲男孩從高空墜落,最后死于醫(yī)院,家里花了十幾萬元,仍欠3萬多元。每次打電話給他父親,陳滿章要猶豫很久,“這等于是揭他的傷疤”。

  這位父親還有一個孩子需要養(yǎng)育,他的妻子患上精神疾病,母親又得了癌癥。幾乎每次通話,他都會突然哽咽?!罢垖捪抟稽c時間,現(xiàn)在確確實實犯難了?!?/p>

  陳滿章幫這個家庭申請到了一筆救助基金,那位父親在電話里哭了起來,“都欠費了,你還這樣幫我?!?/p>

  陳滿章很珍視這些。畢竟,不少欠費者以為政府的救助和醫(yī)院的幫助都是理所當然的。為了幫忙申請救助,這些追債人要奔波在民政局、公安局、衛(wèi)健局、人社局、交警支隊等部門。

  他記得第一個加了微信好友的患者,是位40多歲患上腦梗的病人,對方已失去勞動能力,欠了9000多元。

  陳滿章看到此人在微信朋友圈發(fā)布籌款鏈接,就順手幫忙印證真實性并轉發(fā)。那位患者后來向他道謝——因為他的轉發(fā),多了一連串來自中山市的捐款。這位患者知道,是這個向自己討債的人起了作用。

  陳年舊賬還躺在電腦里,2020年,陳滿章又建了一份新表格:2020年前5個月,出院未結賬患者已有80人,欠費金額超過345萬元。數字還在上漲。 (記者 王景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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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糾錯】 責任編輯: 周楚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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