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1月26日拍攝的武漢黃鶴樓和長江大橋(無人機照片)。新華社記者熊琦攝
徐劍梅
華盛頓尋常周日,窗外白云如絮,漸黃昏,落日熔金。獨坐思鄉(xiāng),取架上詩,忽覺李白吟詠黃鶴樓詩句甚多。古往今來,縱有比謫仙李太白更愛黃鶴樓之人,必亦鮮矣。
黃鶴樓乃武漢地標,始建于三國吳黃武二年(223年)武昌黃鶴磯上,俯瞰大江,與江北龜山遙對,相傳仙人“駕黃鶴還憩于此,遂以名樓”。此樓向有“江山第一樓”之譽,歷代屢毀屢建,終毀于光緒十年(1884年)。
新冠肺炎病毒肆虐江城之際,網(wǎng)上流傳黃鶴樓于1874年即被毀十年前的舊影,惟見長江浩浩,一樓秀出天地,獨立蒼茫。
1957年武漢建長江大橋武昌引橋時占用黃鶴磯。今日黃鶴樓,于1985年使用鋼筋混凝土建成于武昌蛇山。非復舊址,亦非舊觀。
距今約1300年前,唐開元天寶年間,崔顥(約704—約754年)游武昌,登黃鶴樓,感慨賦詩。據(jù)元代辛文房《唐才子傳》卷一載:“及李白來,曰:‘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顥題詩在上頭?!療o作而去,為哲匠斂手云。”
李白一生至少三登黃鶴樓,有詩為憑,即他晚年遭流放后寫下的《經(jīng)亂離后天恩流夜郎 憶舊游 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》。這是迄今所知李白最長詩篇,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”即出自此詩。
這首自傳體五言古風中,詩人回顧生平遭際,對黃鶴樓的情感,豈止于沒有忘記:
一忝青云客,三登黃鶴樓。
顧慚禰處士,虛對鸚鵡洲。
樊山霸氣盡,寥落天地秋……
送此萬里目,曠然散我愁。
“三”,未必實指,很可能次數(shù)更多。即便僅三度登臨,太白涉黃鶴樓之句已然俯拾難盡。
傳誦最廣的自然是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》:
故人西辭黃鶴樓,煙花三月下?lián)P州。
孤帆遠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。
大約是在武漢封城進入第二個14天時,有人把這首詩改編成苦中作樂的段子:“煙花三月下?lián)P州,我愿三月能下樓。”
最沉郁的,是李白晚年因“附逆”遭流放,途經(jīng)武昌,登黃鶴樓與友人黃欽聽笛,時年57歲上下。詩人逝于61歲。
一為遷客去長沙,西望長安不見家。
黃鶴樓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。
落梅花,即古曲《梅花落》,笛聲隨風散落,如梅花落滿江城。
武昌的梅花曾經(jīng)散落房前巷尾,路角街頭,是幼時尋常風景。記憶中人皆惜花,并不折枝。那時常停電,家家備有蠟燭。
幼時冬日玩樂之一,便是和小伙伴們尋燒剩的紅白蠟燭頭在鐵皮罐里燒融,待不甚燙而仍柔軟時,以指尖頂入,取出即如梅花朵朵,粘于枯樹枝上,如紅梅白梅綻放,在陰寒的天氣里帶來一室春意。
黃鶴樓如黃鶴飛、梅花落,翩然紛然,散入詩仙的長短句:
有詩人身在江城時所作《江夏送友人》:
雪點翠云裘,送君黃鶴樓。
黃鶴振玉羽,西飛帝王州。
有《江夏寄漢陽輔錄事》:
江夏黃鶴樓,青山漢陽縣。
大語猶可聞,故人難可見。
有《江夏贈韋南陵冰》:
人悶還心悶,苦辛長苦辛……
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,
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。
赤壁爭雄如夢里,
且須歌舞寬離憂。
……
更有詩人身在他鄉(xiāng),亦念念不忘時的《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》:
我本楚狂人,鳳歌笑孔丘。
手持綠玉杖,朝別黃鶴樓。
還有《答裴侍御先行至石頭驛以書見招期月滿泛洞庭》:
君至石頭驛,寄書黃鶴樓。
開緘識遠意,速此南行舟。
《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》:
昔別黃鶴樓,蹉跎淮海秋。
俱飄零落葉,各散洞庭流。
《峨眉山月歌》:
月出峨眉照滄海,與人萬里長相隨。
黃鶴樓前月華白,此中忽見峨眉客。
《江夏行》:
去年下?lián)P州,相送黃鶴樓。
眼看帆去遠,心逐江水流。
《送儲邕之武昌》:
黃鶴西樓月,長江萬里情。
春風三十度,空憶武昌城。
……
少時誦李白《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》:“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古人秉燭夜游,良有以也。況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……”
那時候不懂,明天和意外,無人知道哪一個會先來。
其實,黃鶴樓門票價格高昂,已多年不曾去過。自小因父母同學皆外來戶,不曾把自己當武漢人,甚至不大會說武漢話,北上求學工作之后,對珠鏈般荷塘已被高樓取代的今日江城,處處感到陌生。
新冠病毒肆虐之時,卻忽然發(fā)現(xiàn)牽腸掛肚的身份認同。一生如萍的根,終是系在這座江城。
東湖、磨山、琴臺、歸元寺、江灘、黃鶴樓……
此時空空蕩蕩,日暮鄉(xiāng)關(guān)何處?
梅花、櫻花、梔子花,石榴花、荷花、桂花……
昔日花下之人,你們可還安好?
來年湖光山色依舊,花依然開,人依然歡聲笑語立花前,黃鶴樓想必也將再度人流如織?;钪?,總得盡量正常地生活,不能總往回看,不能沉浸在悲痛里,甚至需要狂歡來把悲傷和驚惶忘記。
然而,終究是會有不同吧,也必須要有不同吧。
眼看帆去遠,心逐江水流。
送此萬里目,曠然散我愁。